文丨周鐘聲
一
1931年春天,年輕的費德爾教授受美國教育機構委派,獨自坐了一個多月的船,來到岳陽城南約五公里、風景如畫的湖濱大學,接任這所學校的校長。頎長健碩的費德爾,有一頭微鬈的亞麻色短發,面龐剛毅,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極富吸引力。同時他為人又十分謙卑,與任何人交談都保持著傾聽的姿態,是一位能力出眾而又和藹可親的年輕校長。
學校在急切地候著他,現狀令他壓力巨大。他所崇敬的前輩、法學博士海維禮校長,1902年從仙臺被轉派到中國,經過25年的奮斗,在岳陽創立了湖濱大學、貞信女中、普濟醫院,給一座古老的城市注入多姿多彩的現代文明。1927年,69歲的海維禮先生病重決定回美國治療,不幸亡故于太平洋上的郵輪中。
一張海維禮先生被扶著緩緩登船離開岳陽的照片令費德爾淚目,從此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學校的建設和教學中。海維禮先生離世后的三年里,兩校一院沒有了主心骨。特別是湖濱大學,曾經培養出中國試管嬰兒之父盧惠霖、著名細菌學家魏曦等英才的大學部停辦了。在新晉校長費德爾的全力整飭、打理下,這些產業迎來了新的高光時刻。從1931年到1941年,費德爾在岳陽任職10年,時間的長度僅次于開創者海維禮先生。
正當費德爾干得風生水起的時候,鬼子來了,岳陽很快成為當時抗戰的前沿和中心。1938年8月,岳陽淪陷。海維禮的小女兒、貞信女中校長海愛義決定帶領兩校一院全體人員奔赴湘西,與大后方的兄弟單位合作運營,暫避日寇鋒芒。各單位都在緊張地打包、清場,要啟程了,海愛義問費德爾校長:“費德爾先生,您都準備好了嗎?”費德爾氣昂昂地回道:“我準備什么?我不走!我堅決不走……必須得有人留下來守著這一切!”
二
在兩校一院眾多的外籍人士中,費德爾成了唯一留下來的一個。他還臨危受命,兼任了普濟醫院的院長,每天乘船穿梭于學校與醫院之間。他在日記中寫道:“為了向大家展示我的力不從心,我要記下我的全部兼職工作——每月7天的學校工作會議和課程、站點會議、醫學會議;學校與醫院的簿記工作;兼職的監督維修和替換;兼職管理9所小學。”
在他的活動下,普濟醫院門頭掛上了紅十字會的標志,幾乎走空、搬空的醫院迅速復蘇,為戰時岳陽市民提供寶貴的診療服務。很難想象,日寇在攻克岳陽時,對中心城區的轟炸給市民造成巨量的死傷,沒有一所高水平并堅持運轉的正規醫院,災難將要嚴重多少?
1938年7月,中日軍隊在岳陽進行了一場殊死的爭奪戰,城市遭到日軍連續轟炸26天,普濟醫院也沒有例外,被炸得極慘。費德爾決定把人員和少量搬得動的器材轉移到郊外的湖濱大學,這可是違反日軍禁令的——日軍正欲將普濟醫院的人員和設備,補充到其駐岳11軍一千張床位的醫院,要不是普濟醫院被炸,費德爾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。
兩校一院的職工和家屬、房子被炸的市民、前線涌來的難民、傷員和患者,迅速將學校的空間塞滿。費德爾的擔子越來越重,他不得不與難民中的三名美國人組成一個負責班子,組織人員守護學校,服務難民,重點是不讓日軍官兵進入校園,為此他多次主動出面與駐岳日軍高層聯系、溝通。
他們每天四處檢查大轟炸對校園和醫院造成的損壞。他們告訴住進校園的難民:放心,遇到任何危險,都可以得到我們的保護。注冊護士邁爾斯小姐在難民中開展婦女兒童工作,她保護了難民中最大的一個群體。她會講岳陽話,了解岳陽人。她非常同情他們,為他們治療身體上的小毛病,得到了岳陽人的愛戴。
駐防新墻河北岸的日軍官兵,距湖濱大學僅僅幾公里。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湖濱大學30余棟堅實考究的房子被難民住滿,他們卻只能長時間地住帳篷,冬冷夏熱還不安全,都恨死了費德爾,礙著外交關系又不敢盲動,只能伺機報復。
其實,不用他們報復,費德爾和他的伙伴們也飽受了戰爭之苦。他在日記中寫道:“7月27日大轟炸,我在醫院,三顆炸彈掉落在離我一百碼以內的地方。許久我都沒有從這個驚嚇中緩過來。”
“1938年,城里人都去了鄉下或湖的另一邊。9月,岳陽成了一個被炸毀、被遺棄的城市,轟炸太頻繁,毀滅性太強……”“我們的座右銘是:始終堅守尊嚴和禮貌。……我們的小社區奇跡般存活了下來。”
三
1941年12月9日,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天。一大早,凄風苦雨中的岳陽湖濱大學,突然沖進來一隊荷槍實彈的日軍官兵,小巧玲瓏的木質校門被他們野蠻地撞裂。
接到工友報信后,費德爾從校長室飛奔而來,看了看,認出他們是駐扎在學校附近日軍第11軍的人。過去的幾年,這幫家伙多次試圖闖入覬覦已久的美麗校園,一直沒有得逞。
這個清晨,他感覺情況非常不妙。昨夜,他從無線電里知道美國向日本宣戰了。在日占區的美國僑民,危險系數無疑迅速增大,自己費盡心機與日軍建立的平衡和穩定,已不復存在。可此刻的他,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,像往常一樣笑臉迎上去,用英語告訴對方:“雖然目前日美兩國關系出了點問題,但未經許可你們仍然不可以進來。”
為頭的日本軍官懂英語,他指著費德爾的鼻子道:“我告訴你,從今天起,這里由大日本皇軍接管,我有權處置這里的一切。你要是聰明的話,就什么都不要說了。”
“我抗議!”費德爾渾身顫抖。
日本士兵照著費德爾的臉上就是一槍托,打得費德爾鼻子淌血。隨即費德爾被日本士兵押著,步行離開了校園。從那一刻起,受到同事和難民們敬仰的費德爾校長,連同被士兵們找到的三名美國人就下落不明了,永遠的下落不明。難民們紛紛逃離這片曾庇佑自己的地方。
至此,海維禮博士夫婦和費德爾校長傾其一生在岳陽打造的產業,都淪落到日軍的鐵蹄之下,有教師寫道:“湖濱大學以前是個好地方,風景秀美,生活舒適,讓人感覺愉快。但是,戰爭改變了一切。日本人進入后,這里只剩下骯臟和毀壞。30多棟校舍當中的18棟被完全摧毀,剩下的16棟嚴重受損,漂亮的香樟林99%被砍了,道路也被覆蓋。我們1946年從湘西回來時,映入眼簾的校園就像一片荒野——只剩斷壁殘垣。”
海愛義小姐的師生隊伍將腳步停在了沅陵。這里雖然是大后方,可遭受日軍的轟炸不亞于岳陽,西遷的人員有不少被炸死炸傷。海愛義小姐憤而率領她的隊伍,頂著紅十字會的旗號參與到戰地救護工作中,有一張圖片記錄了這樣一幕:戴著臂章的海愛義小姐在躺滿了傷員的戰地醫院查房。
1950年,人民政府接管湖濱大學,之后經過了漫長的變遷與離合。2015年前后,岳陽市將湖濱大學遺址從市委黨校分離出來,劃給洞庭湖旅游度假區管理。國家文物局撥款1.3億元,將整個校園修葺一新,確定為湖濱大學景區,沉寂的校園從此四季游人如織。在應聘為其撰寫校史時,隱含于資料中的費德爾先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故在紀念抗戰勝利80周年之際特記于此,以寄托我由衷地致敬。
責編:劉暢暢
一審:劉暢暢
二審:印奕帆
三審:譚登
來源:華聲在線